谁杀死了石家庄人?(评《杀不死的石家庄人》)
在淄博以烧烤出圈,贵州以体育运动出圈之后,今年7月至10月,石家庄市将举办“Rock Home Town”——中国“摇滚之城”音乐演出季。通过举办一系列大型摇滚音乐演出活动,广泛开展群众性、公益性、常态化的惠民演出活动,全面打造中国“摇滚之城”。
为了活动预热,河北共青团发布音乐视频,视频内容是把老歌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重新填词成为《杀不死的石家庄人》,把歌词修改为弘扬主旋律、歌颂新时代的内容。但是视频上线没24小时就被紧急撤下了,活动主创、演唱也受到了网友的“亲切问候”,有的改名或删号。
网友评论称,“这是我今年见过最好的后现代行为艺术,堪称现代喜剧的典范。”在当下的互联网环境内,不符合主旋律的内容是会被审核屏蔽掉、无法发出的。因此这句评论实际隐含讽刺之意,是每个中国网民都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“黑色幽默”。《杀不死的石家庄人》,直接将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提升了一个维度,这件事非常地不摇滚,但却足够朋克。
用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的话说,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是一首“缅怀曾经无限辉煌,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中逐渐没落的石家庄的作品”,词作者姬庚曾经说过,这歌就是写一个家庭嘛,第一段父亲,第二段母亲,第三段孩子。这是一个小家庭被大时代抛弃后,内心撕裂的呐喊。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诞生的背景就是1998年的大下岗事件。
查找资料可知,像中国一样的发展中国家融入全球经济以后,如果没有本国政府的保护,都会经历一个去工业化的过程。这是一方面因为本国工业相对落后,生产的产品质量不如进口货,价格却比进口货高。另一方面,本国的农产品和资源产品的价格相对国外同类产品较为低廉。于是,这样的国家,往往退化为廉价原材料的供应国。中国当时的国有企业,就属于产品质次价高的一类。
经过社会主义建设时期,中国拥有了数以亿计的接受过中高等教育的廉价劳动力,这是中国最宝贵的资源。而在中国开放之后,生产质次价高的工业品的国有企业纷纷完蛋。于是,充分利用廉价劳动力的企业获得迅速发展。当年利用廉价劳动力的南部的种植园提供的是棉花,中国提供的是各种日用消费品。
与放任自流的去工业化不同的是,当年提出了抓大放小,国有小企业完蛋,大企业获得国家财政支持,迅速做大。于是,出现了两端繁荣,中间毁灭的局面。一个是低端制造业出口廉价劳动力发展繁荣,一个是获得国家财政支持,推动研发,不计成本生产的高端国企、央企发展繁荣。放任自流的中间段,或者经营困难,或者倒闭破产,基本完蛋了。不开放,大量廉价的劳动力没有对应的现代化生产工具,白白浪费。开放,本国工业就要受到冲击。不管本国工业,就要去工业化。全管本国工业,没那么多钱,或者撒了芝麻盐。所以,高层选择了“开放——保持工业——抓大放小——重点突破”,中小规模的国企成了牺牲品。
时代的断壁颓垣在当今的2023年仍然清晰可见。现在去石家庄旅游,那些因为去工业化而荒废的工厂仍然伫立在那里。然而,改编之后的《杀不死的石家庄人》更像是潜移默化地让人扭曲对于历史事实的考量,因为《杀不死的石家庄人》是把这段尘封在河北人心里滴血的记忆搬回台面上,并以一种娱乐化的方式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出,疯狂地打脸。“遗忘历史就是背叛历史”,那么扭曲历史又是什么?日军侵华是每一个中国人沉痛的过往,这种历史是公认的、不容更改的,任何妄图扭曲这种历史的人都会引来社会的抨击;反观大下岗事件,同样也是东北人、上海人、石家庄人的沉痛回忆,那么为什么这样的历史可以被官媒扭曲,成为“建设新石家庄摇滚之城”的宣传片呢?
作家王朔说,“世界上最无耻、最阴险、最歹毒的赞美,是用穷人的艰辛和苦难,当作励志故事去愚弄底层人们!”共青团的改编正是在赞美在大下岗事件中受到波及,生存成为问题的苦难。我们现在的社会,有一种普遍的错误认识,那就是苦难可以成就一个人,苦难可以让一个人得到很多锻炼,变得成熟。但是大家可以看看现在社会上的成功人士,我们可以发现,为什么贫二代,农二代极少有这种高度的人?因为半路就被苦难给消灭了。而这种苦难精神被改编变得空洞化,成为“迎来新时代”“迎接新起点”“奋进新征程”的口号式作品。这是不可取的。改编应该建立在原作品的基调上,而不是推翻原作品所建构起来的逻辑。
原歌词的“保卫她的生活,直到大厦崩塌;夜幕覆盖华北平原,忧伤浸透她的脸”被改成了“燃起梦的篝火,昂首迈步进发;黎明再临华北平原,重拾散落的信念”。原歌词中,时代中的小人物用枪保卫自己稳定的生活,然而“大厦崩塌”,她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,时代中的小人物是整个时代的缩影,因此镜头拉长到夜幕下的整个华北平原——整个华北平原都笼罩着悲伤的情绪。改之后的歌词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意蕴。“梦的篝火”,不点名主体,只能留下空洞。这种空洞,和“昂首迈步进发”的姿态一样,是不及物的,是造作的,是失语的。因为这种姿态并未落到实处:干了什么事、做了什么改变,这才是真正的“实处”。
新时代的进步,当然是可喜的,可我们的文宣部门,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,去呈现这种进步。或者说,这种可喜的进步,已经超出了《杀死那个石家庄人》所能表达的范围,它无法借壳再生,只能用空洞的口号来代替。石家庄寻求城市复兴自然是需要大力支持的,但是用自己的苦痛来娱乐化地宣传,明显是不可取的。只有以其他更为可取的方法为切入点,才能真正摆脱苦难的枷锁,寻向新生的黎明。